番外一 天台遗事

推荐阅读: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仙宫飞剑问道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不朽凡人武道宗师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ca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沈瑄的祖父,曾经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大侠,建立了江湖上最有名的洞庭宗。当他晚年退隐,便常年居住于洞庭湖上的三醉宫,每日坐在三醉宫前的竹林里,一面看徒子徒孙们练剑习武,一面讲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故事。日子平静若秋日的湖水。 某一天,他的大徒弟吴剑知神色匆匆地赶来,俯身说了些什么。沈醉惊道:“这么说树然和那个女孩子已经成亲啦?” 这说的是澹台树然,那个早已离开师门的四徒弟。只听吴剑知道:“怕有些麻烦呢!” 沈醉摇头一笑,没说什么,半晌方道:“蒋家那个女孩的来历,没对你们说过吧?” 于是他说出了下面这个故事。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那时沈醉初出茅庐,在江湖上藉藉无名,只凭着手中的剑闯荡。有一天他来到佛道盛行的浙东天台山,在山脚下的茶棚里喝茶,引来三个当地人围观。 三人一身打手打扮,满脸台州人的剽悍,开口就要看沈醉的剑。沈醉彬彬有礼地拒绝了。那“枯木龙吟”剑是他师父所赐,君山的镇山之宝,怎好随便示人?那三人嘿嘿冷笑,就要亮家伙。不想刀未拔出,三个牛皮刀鞘就已啪啪啪裂开,飞到三尺外的地上。 “看见了吧?”沈醉问。 那三人瞪着沈醉手中神光离合的宝剑,又互望了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却听身后茶棚主人苦笑道:“客人,这是咋弄的?” 一回头,看见水漫金山。原来沈醉那一手“飘风落叶”,漂亮是漂亮,却没练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剑气过处,竟把那个盛着紫凝山泉的大水缸震裂了! “水就算了,水缸要赔。”台州人硬气,已经看见对方是高手,还敢讨价还价,“多少力气弄上山的。” 沈醉颇过意不去,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主人一边扫水,一边唧唧咕咕,忽然一串铜钱砸在地上,溅了他一脸的水。 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老王,这等小气!一个破水缸也和客人计较。” 店主人乐呵呵捡起钱,迎出去道:“小本生意,没有法子,哪比得齐君家里铜钿多啦!” 来人一身雅洁的袍服,从枝影斑驳的阳光下走了进来,气宇轩昂、落落不群,冲着沈醉抱拳一笑:“这位兄台好身手!”

    沈醉已然猜出是谁:“齐归雨!” 原来齐家是天台山的武林望族,祖传“冷泉刀法”,在浙东一带势力不小,传到第九代齐归雨,年纪轻轻就已出名,江湖上人称“一春梦雨冷泉刀”。

    互通了师承名姓,齐归雨叫了几声久仰,命主人煮茶来,要和沈醉套交情。茶水未上,外面竹林里的小道上缓缓过来一乘小小的青呢软轿。轿夫们看见齐归雨,就停了下来。齐归雨的脸竟然红了红,显得局促不安,喃喃道声失陪,就奔了过去。 一忽儿齐归雨回来,三言两语地约下沈醉“到寒舍一叙”,便随软轿走了。 沈醉很奇怪,就听见店里一个客人道:“齐君的新妇,不是那个吃鹿奶长大的漂亮小娘子吗?” “是啊,阿霞啦!” “呵呵,齐君命交桃花了!” “咦,还是阿霞命好吧?山里女子,做了齐家的新妇,几世修来的。”   齐家大院在天台城北一个风水极好的地方。齐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沈醉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同是江湖年少,沈醉和齐归雨把酒论剑,一见如故,不觉就聊到了深夜。说起如今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民不聊生,都不胜唏嘘感叹。 月光如水,倾泻在小书房墙壁上,把排列整齐的陈年典籍剖成了阴阳两半。沈醉的眼前有点蒙眬了。 突然,月光一下子变得雪亮,携着风吟落下,把两人之间的宁谧齐刷刷劈开! “齐归雨,拿命来!” 沈醉避开剑锋,跳到一旁。只见一柱雪光之中,傲然立着一个修长枯瘦的黑衣人,仿佛一段槁木似的,手中的剑直指齐归雨。 齐归雨一脸无奈:“此地危险,全是海龙王的人,你怎的又跑了回来?” “哼!”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松涛中传来,“回来取你这个背信弃义无耻小人的狗命!”

    那剑锋一抖,冷飕飕地划向齐归雨咽喉。沈醉在一旁看着,心里吃惊。只这一个动作,就已露出黑衣人名门正派的武功根底。沈醉自出江湖,使剑的好手也遇见过几位,但功夫如此卓绝的还是第一个。齐归雨要吃亏! 齐归雨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冷泉刀,生生架住了黑衣人的剑,两个虎口鲜血直流,嘴里还不住地道:“寒山,你真的误会我了。” 黑衣人一声冷笑,回剑又劈。忽然电光一闪,沈醉的剑已兜向他头顶。他一蹲身,一顶头巾被生生削了下来。 没料到另有高手,黑衣人显然吃了一惊,连退两步。忽然一闪身,从墙头飞了出去,身姿翩若惊鸿。一招落败,飘然而去,此人也孤傲得可以。只是头巾落处竟是精光锃亮,宛然还有九个香疤——是和尚?

    沈醉年轻好胜,就要去追。只听齐归雨在背后道:“算了算了。”他拍拍灰尘,站了起来,不住地晃着脑袋,“倒是多亏了沈兄。”

    “这寒山和尚,是什么人?”沈醉问。 齐归雨紧锁剑眉,俊秀的脸上竟有一种极深的失落。他想了半天,又把沈醉看来看去。 沈醉心里发了毛:“齐兄,到底怎么回事?但凡用得上小弟,在所不辞!” 齐归雨长叹一声,终于道:“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只有外人插手,方不致——不致尴尬。沈兄,你我倾盖如故,一切都要拜托你了。这都是为了阿霞。” “为了尊夫人?”沈醉大吃一惊,“那人——不是个和尚吗?” 齐归雨冷笑道:“不错,寒山是国清寺的挂单僧人,又是玄朗住持的记名弟子,很了不起呢!不过——”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又变成无可奈何的样子,“的确是个武学奇才,我都甘拜下风,又引为同道知交。你方才与他过了一招,可看出他的师承?” “仿佛是终南宗的。” “不错,他的授业师父,正是终南山的临风道长。” 沈醉一听,不禁肃然起敬。要知道,临风道长和沈醉的师父齐名,都是当年武林中的绝代高人。 “他由道入佛,法号寒山,三年前投在国清寺。玄朗大师很是赏识他的武功,想收他做弟子。我家是国清寺多年的檀越,来往很多,我因此认识了寒山。同在武林,彼此谈话也就多了,交往深了以后,就觉得他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和寺里其他僧人比,过分桀骜不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果然不守清规,与山民家的小娘子阿霞,来往甚密。私下里劝过他,可他根本不听。” 齐归雨立在窗边,望着莽莽的深山夜色,道:“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子。”他的声音柔和得像空谷回风,“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山里人都传说,十八年前,一个采药的老人爬到赤城山顶,看见一只白鹿伏在地上,正在用乳汁喂一个小小的女婴。老人就把女婴抱回来喂养。因为发现她的时候是黄昏,赤城山顶彩霞满天,所以起名叫阿霞——你知道‘峨嵋雪、赤城霞’,那都是上天赐予的奇观。后来采药的老人死了,阿霞就一个人骑着白鹿,在天台山的泉崖之间游荡。你没有见过那种轻灵的样子,想象不出来…… “不知道寒山和阿霞是怎么开始的。寒山身在佛门,竟一点都不避讳。他还对我说,有一天他要娶阿霞为妻,一同远走高飞。” “这算什么!”沈醉大摇其头。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后来,他却不得不抛下阿霞,离开天台山。”齐归雨道,“沈兄弟,你是信人,我不妨把寒山的真实面目全都告诉你,他其实是霍王的幼子。” 霍王事败,是五年前的事。掌权宦官鱼瞻下令诛其九族。霍王这一支,本应就此绝了,谁承想落下一个小儿子。齐归雨道:“霍王要他文武兼修,从小就送到临风道长那里,故而他逃过一劫。后来改了母姓蒋,字听松。临风道长仙去时,命他出家,投到天台山的国清寺挂单。鱼瞻发现了,委派海龙王钱千里,带了风雨楼十三杀手来追杀他。我听说此事,连夜跑到寺里,劝他去洞庭湖找你师父。他不以为意,又舍不下阿霞。我死劝活劝,好歹把他拉下了山。临走时他要我替他照顾好阿霞。 “我并不是乘人之危。何况你想,娶阿霞那样出身的女孩为妻,我在家族中也很为难。但寒山走后,我到赤城山找到阿霞,却发现她怀孕了。” 沈醉的眉头越锁越紧:这寒山好生过分!齐归雨道:“叫我怎么办呢?阿霞未嫁生子,将来在这百里天台山中如何做人?寒山是出家人,事情传出去,他自己固然是完了,连带国清寺和玄朗大师也都名誉扫地。我只好将阿霞带了回来,掩人耳目,等合适的时候再与寒山联络。老天有眼,这半年以来,我可连阿霞的房门都没进过。 “可是你看,他误会了,不顾死活地跑回来,要和我拼命。他那样的性情,讲也不听。沈兄,你是局外人,替我向他解释解释。海龙王和风雨楼十三杀手就在附近,你劝他在外头多待几年,再回来接阿霞。临风道长的衣钵弟子,难道白白死在这些江湖败类手里?” 沈醉慨然答应。 “他从来不把江湖杀手放在眼中。此时一定在国清寺的玄朗大师那里。”   第二日,沈醉就去国清寺,果然看见寒山一身僧袍,立在莲座旁。 “你虽然先拜了临风道长为师,但已入我佛门,即为国清弟子。”玄朗大师缓缓道。 寒山冷冷地不发一言。昨晚一面匆匆,沈醉这才看清他的脸。当着玄朗大师的面,却如何提阿霞的事呢? 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师父,齐家娘子来烧香。” 玄朗缓缓走了出去。沈醉没看寒山,也感到他脸上的抽搐。 堂皇而肃穆的大雄宝殿中回旋着清越的钟声。佛祖披金戴玉,面无表情。只有他那十八个奇形怪状的徒弟,挂着那种永远空洞的笑意,俯身逼视着善男信女们的虔诚。 妇人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轻薄的红衣在淡淡的香烟中缭绕。 “夫人求什么?” 妇人立起身,认认真真插上香,用一种极为清澈的声音道:“求我的孩子平安。” 红衣起处,遮不住她的腰身,至少有七八个月了。沈醉总算是见到阿霞了。他站在玄朗大师身后,望了她一眼,就知道为什么齐归雨说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女了。那时沈醉还没遇见陈若耶,对于儿女之情颇不以为意,阿霞第一次让他懂得了什么是惊艳的感觉。 然而他却明显地感到身后一阵阵寒流袭来。是寒山,躲在重重帷幕后的寒山,用抛弃一切的眼神,死死盯着,盯着黑沉沉的屋梁下那唯一鲜活的红色。然而那红色却如此缥缈不定。 事后和尚们发现,那根柱子上留下了十个极深的指印。 一个身穿皂衣,执事模样的人悄然进来,一本正经道:“郎君说了,娘子身子要紧,还请娘子赶快回府。轿子在门外了。” 牵起红衣,阿霞也不向玄朗道别,只是木然地向门外走去。 “阿霞!” 大铜钟被震得嗡嗡作响。阿霞一回头,终于发现了躲在后面的寒山。仿佛孤儿遇见久别的亲人似的,她嘤了一声,扑了过去。皂衣人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使劲儿向门外推。 “松郎——” 绣着重重佛光的帷幕被扯了下来,空中扬起一片陈年香灰,携着腐朽的霉味。寒山一双枯瘦的厉爪凌空落下。 玄朗皱紧了眉头,沉声道:“寒山退开!” 早来不及了,皂衣人一声不响地倒在门槛上,脑浆迸裂。只见红云一卷,裹入了一袭灰色的僧袍中。 “站住——孽徒——”玄朗又气又急,顿着禅杖,眼睁睁看着寒山和阿霞飘出山门外,哪里追得上! 又一朵青云飘了出去,那是沈醉追上去了。   枝丫如织的幽暗密林里,轻声嘤咛的泠泠山泉边,野花如茵的潮湿草地上,殷红与苍灰的流云,飞扬零乱。 他们没有发现,沈醉躲在山石后面进退两难。究竟这是一个僧人和一个有夫之妇……沈醉的脑子里竟然又想起了这一回事。他说,他为这种想法简直后悔了半辈子。 “松郎,带我走。” “一定带你走。” 松郎?沈醉想起来,齐归雨说寒山的俗名,是叫蒋听松来着。他鼓足勇气站了出来:“寒山师父——” 寒山冷冷瞧过来,把惊恐的阿霞藏在身后。 “你的功夫的确比姓齐的高,可也未见得我就会怕你。”衣袖一抖,寒山的手里又是一柄冷如新月的长剑。 沈醉握紧了“枯木龙吟”,镇定道:“是你误会齐君了。我受他之托,来向你解释,烦你费片刻工夫听一听。” “受他之托——你是什么人?”寒山傲然道。

    沈醉说了。寒山听罢,微微动容。 阿霞死死拽住寒山的衣袖,不想放他走。寒山抚了抚她的头发,道:“身体要紧,先回去吧。我料姓齐的不敢对你怎样。”又望了一眼沈醉,“江湖上的事情,你也不懂的。” 沈醉就这样,把蒋听松从阿霞身边带走了。

    沈醉把齐归雨的话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齐君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卑鄙小人。此时海龙王和风雨楼十三杀手,都在国清寺周围等着杀你,你还是快走为好。阿霞和她的小孩,齐君会照顾。你如果执意带上她离开,只怕会害了她的性命。” 寒山默然不语,棱角分明的面庞微微抽动,忽而把剑掷到地上,长叹一声:“我处境如是,很难信任什么人,只除了阿霞。” 沈醉认真道:“江湖中人,唯讲一个‘义’字。连自己朋友也要猜疑,便是过分了。” 寒山似乎被沈醉打动了,沉吟半晌:“也罢,是我看错了齐归雨,但愿他——就请你代我向他致歉吧!”他又朝那片空地上望了望,阿霞已经走了,“我不去见她了,让她保重,等我回来。” 他拾起剑,忽然拔腿向山下冲去。沈醉大声喊着:“齐君叫我告诉你,沿着灵溪走,那条路上他打扫过了,没有杀手埋伏!”

    回到齐家大院,沈醉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愉快。这桩事虽然办得有点狼狈,毕竟没有辜负齐归雨的重托。寒山那样执拗高傲,居然相信了他——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从而避免了更大的灾难。只是不知道,寒山和阿霞这段孽缘,异日怎样了结。

    齐归雨知道了,也会很宽慰的。只是他却不在家里。

    “不好了不好了!” “还不拦住她!” “你去试试看,拦不拦得住。” 房顶上白光一闪,门外哗然。沈醉一惊,就看见几个家人冲了进来:“沈君,帮帮忙,霞娘跑啦!” 沈醉愕然。 “她骑着那只该死的白鹿走的,追不上啊!” “沈公子你武功好,帮忙追霞娘回来吧,她快临盆了!” “好了好了!”七嘴八舌的,沈醉不得不喝住,“可看见她去哪里了?” 其中一人大声道:“一定又是赤城山,霞娘老喜欢往那边跑。那山上全是悬崖峭壁,除了白鹿,只有轻功好的人才上得去。沈君,看你的了。” 沈醉瞟了那人一眼,发现是昨天抢他佩剑的三人之一。他心里微微一动,忽道:“你家主人呢?” “齐君去灵溪了,今天回不来呢!”   沈醉那时涉世尚浅,江湖上的很多事情看不懂。然而他是一个聪明人,不祥之兆一旦出现,就能够悟得出来。他当机立断,不再听仆佣们啰唆,飞奔向赤城山去。 后来赤城山上有了天台宗的观宇,不那么荒凉了,但在当时,上山的路只是峭壁上几角突出的岩石,一般人休想上去。沈醉的轻功还好,费了一些力气,终于爬到了山顶。 “哇——”婴儿的啼哭声遏制了山顶低回的流云与松风。 沈醉听见哭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循声找去,拨开荆棘和荒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霞娘,”沈醉惊恐地叫道,“你还好吧?” 他这话是自欺欺人,那草丛中流淌成河的,不是阿霞殷红的长裙,而是血,是不断流出的鲜血。阿霞挣扎着起来,用颤抖的双手扯断了脐带,然后倒了下去,气如游丝、面若金纸。那只白鹿伏在她身畔,不住地舔着女主人的伤处,灵动的眼光中满是悲怆。 沈醉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把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她体内,想给她吊住一口气。阿霞总算悠悠睁开眼,望向刚出生的女儿,却没有力气哄她。 “我不能够在齐家生下我们的孩子。他们,他们会害死她的。” 沈醉震惊了。 “为了孩子,我不得不嫁给齐归雨。但是,我和齐家有约在先,我要等松郎三年。他三年不回,我才会做齐归雨的妻子。齐归雨本来就要不耐烦了,谁知道松郎回来太早,让他的计划落空了。” 沈醉脑子里嗡嗡作响——“你劝他在外头多待几年。”“灵溪道上是没有敌人的。” ——是这样,他怎会想到是这样! “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懂不懂得,这是怎么回事……”阿霞纯净的声音透着千年万年的绝望与凄凉,“但孩子……” 沈醉裹住那个女婴,背在肩上,慨然道:“我一定带了他回来,你也一定要等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海龙王与风雨楼十三杀手究竟是怎样的敌人。被鱼瞻看中的高手,能够折服于他手里的剑吗?枯木龙吟在腰间低鸣着。   沈醉赶到灵溪的时候,寒山的鲜血,染透了撕裂的衣衫。剑花狂舞,荡气回肠,寒山尤自在空中翻腾。沈醉从来没见过,一个剑客的困兽之斗,能够壮丽如斯。 风雨楼十三杀手,已然倒下六个,还有七个,带着深深浅浅的伤,仍然有条不紊地围攻着。不远的地方,一个蟒袍玉带的黄胡子大汉悠闲地袖手旁观。 十三杀手和风雨楼天价的暗杀订单,都是名不虚传的。临风道长的弟子,李唐宗室的贵胄,也没有幸免的希望。 沈醉热血沸腾,龙吟出鞘,呼啦啦地飞入了战团中心,和寒山并肩而立。海龙王禁不住咦了一声。

    寒山大怒,忽然撇下七个杀手,转身向沈醉砍来。 ——当然啦,他现在最憎恨的,就是我沈醉。不是我沈醉的精彩说辞,他不会相信齐归雨的谎言,不会抛下阿霞,使自己深陷绝境。可是我却没想到这一点,看着剑几乎傻了。 那把剑离沈醉的胸口不到半寸,忽然生生收住——寒山发现了那啼哭的女婴。沈醉反应极快:“寒山,这是你的女儿,阿霞生下的女儿啊!” 寒山一愣,手里的剑,跟着夺眶的泪水,一起滑落了。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刻,七大杀手的兵刃,当当当架到了他的身上。寒山恍然大悟似的,仰天长笑道:“哈哈哈……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武林道义……都一样虚伪无耻!” 沈醉发现自己又坏了事,羞愧难当。长剑指向海龙王,他大声道:“姓钱的,你也使这种伎俩。你下来,我们较量较量!” 海龙王钱千里一动不动,拈须沉吟。一个翩翩公子从树后转了出来,微笑道:“沈兄弟,救人不是这样的救法。” 是齐归雨,沈醉这时候恨不得吃了他。他悄悄护好婴儿,笑道:“是啊,小弟经验不足,两头都来晚了。不但寒山师父完蛋了,连阿霞也……” “阿霞怎么了?” 这一声断喝是两个人发出的。话音未落,枯木龙吟已然刺透了齐归雨的胸膛。 “好剑法!”齐归雨微微笑道。鲜血从雅洁的白袍中汩汩流出,衬得他嘴唇惨白,“你不傻嘛。若不是阿霞让我分心,你也不能一招内杀了‘一春梦雨’。” 沈醉一把抽出长剑,恨恨道:“万不料你如此狠毒!” “我狠毒吗?”齐归雨的气息越来越淡,他瞧着寒山,眼神中又是那种深深的失落,“阿霞,那是天台山的仙子。我生在天台,长在天台,她是我自幼爱慕的精灵。然而,只是为了门第,我竟然不能够娶她。寒山你是谁?蒋听松?不过是一个通缉的逃亡犯、落魄的出家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赢得了她的眷恋,为什么?你为了阿霞,可以藐视一切,可以把国清寺百年的清规践如尘土,为什么我不能够也为她疯狂一次,为她欺骗同道、出卖朋友……” 沈醉颤抖着手,竟然刺不下第二剑。 “好了好了!”黄胡子的海龙王钱千里终于看得不耐烦了。他扭头朝着七个杀手道:“你们还不快把蒋听松结果了!” 七大杀手撇撇嘴,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为首一人道:“鱼公公只付了一半的订金给我们。” 钱千里点点头:“我知道。” 第二个人道:“风雨楼的规矩,开出的订单,一定要在撕票之前付清。” 钱千里又点点头。 第三个人道:“我们都是奉楼主之命行事的,绝不破例。” 第四个人道:“所以在鱼公公给足钱之前,我们是不会杀蒋听松的。” 黄胡子飘了飘:“呵呵,鱼公公远在长安,你们该不会想带着蒋听松到长安领赏吧?” 第五个人笑道:“我们没那么傻,知道海龙王你,是替鱼公公办这件事的。” 钱千里又一笑。

    第六个人道:“而且也知道鱼公公已经把剩下的一万两银子给了你。龙王爷你现在把钱拿出来,万事皆休,大家都轻松了。”

    钱千里哈哈大笑:“风雨楼的十三杀手,果然不同凡响!那么你们派个人出来,现在就跟我去拿银子!”那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却又不作声。第七个人道:“这个却难,派谁都不合适。”原来他们自己人之间也不信任得紧。 “这有何难?”钱千里轻轻一跃,落到了寒山身边,顺手点了他周身大穴,“你们放开他,都跟我来好了。” 寒山动不了,七大杀手遂放下兵器,缓缓退开,跟着钱千里向林中走去。 忽然,那七个人听见背后一声野狼般的嘶吼,还没来得及回头,七个头颅就已飞上了天空。 钱千里转过身,微微笑着:“钱和情人一样,是不能够老惦记着的,尤其在关键时刻——怎么?你不谢谢我,反而——” 那点穴是假的。寒山已经递到他咽喉的剑,缓缓撤了回来:“为什么救我?” 钱千里笑得又油滑又洒脱:“风雨楼十三高手已经全死了,那一半酬金自然归了我,没必要再与英雄为难。钱某自认不是池中之物,天下大乱,逐鹿当其时,又何必给那阉人做鹰犬!”

    寒山拭去一脸的红红白白,表情渐渐起了变化。那血的味道,又腥又咸。

    沈醉在一旁看着,觉得大开眼界。他解下背上的女婴,默默地递给寒山:“她还在赤城山上等着你,快去吧!” 寒山抱过孩子,满脸的血肉狰狞,渐渐变得柔和。忽然他抬起头,恶狠狠地冲沈醉叫嚷:“伪君子,还不快走!等我有了力气,第一个要杀了你。” 沈醉没有办法,他知道这一段仇怨,怕是要永远结下了。 寒山勉力站起来,往赤城山的方向蹒跚而去。刚才那最后一击,耗尽他毕生气力。他还能走得到赤城山,看看他的阿霞吗? 白光在林中一闪,是白鹿来了,背上还驮着一个艳若明霞的柔软躯体,那鲜红色长长地拖曳在草地上。 寒山喜极而泣,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一袭红衣。 沈醉远远地看见了,心里稍许宽慰。 然而就在这时,那一团染血的灰袍中,低低地升起了一声哀吼,悠远而揪心,仿佛绝望的狮子发出最后的呻吟和愤怒。 就连旁观的沈醉也很希望,那张绝世美丽的面容,至少能泛出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生的气息。那精灵的眼睛,至少能再睁开一次,传达久远的柔情。然而她的确再也醒不来了。死亡的灰白,在浩荡的血腥里,触目惊心。 只有婴孩的哭泣,回荡在天台山的一片空寂之中。   “原来蒋听松如此忌讳我们三醉宫,是这个缘故。”吴剑知道,“那个婴孩,就是小师弟的新妇蒋明珠?想不到那样一个跋扈女郎,出身却如此悲惨。” 沈醉叹道:“这都是我年轻时的过失。小明珠能与树然结亲,也算是福缘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一生修行,无非是想勘破人间的苦乐恩怨。但是到老,还是走不出来……” 草坪上的一个练剑小男儿,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剑,跑过来听着。这个故事,显然是让他入迷了,此时脱口问道:“走不出来?阿翁我替你走。” 沈醉站起来,牵住他的手,笑道:“瑄儿,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只要自己走好就行了。” 小男孩含糊地点点头。 “来,我们继续练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