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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面传来湿润的水汽, 东面似有金铁铿锵之鸣,南是怪异的木香,北是干燥的硫磺,而中间汇聚的那点,则是最沉厚的土腥味。每团光点中都有个挣扎扭曲的黑影,往外伸出细细的黑丝。

    这是五行之法, 周善眯起了眼睛,很快便打开了记忆匣子,“常德铭。”

    方才那个漂亮到不可思议的青年手上还牵着那个女娃,脸上俱是邪肆张狂的笑意,“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点。”

    他就站在走廊上, 而他的面前则是个法坛, 上面放了一个羊牲头, 一碗鲜血, 桃木剑与招魂幡。青年身上裹了件道袍, 头上还戴了个冠帽,一举一动皆有高人风范, 束手长襟嘴噙笑意,看起来还挺人模狗样的。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她还以为这个小师叔是个小老头,原来还是个三十多岁的俊美男子,真是浪费他那张脸了。方才那个还会哭会笑会闹的小女孩此时此刻眼神空洞, 跟着面无表情的傅其琛一左一右乖巧地站在他身边, 身躯有点说不上来的僵直, 不知是不是也被那种犼毒给控制了。

    周善唇角微微往上一弯,毫不客气地开启了嘲讽技能,“谢谢,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蠢点。”

    常德铭脸上的笑意并没有改变,反而眼尾轻轻挑了起来,“话真多。”

    周善还陷在法阵之中,不能动弹,五鬼身上的光芒已经悄然隐没,携带这凶煞的阴气往她这里扑了过来。

    五张狰狞的鬼脸被黑气所缠绕,尖啸着扭曲着,最后全部冲到了庭院的中间,与那只土鬼汇聚在一起,黑气涌动间相互倾轧吞噬,五只恶鬼俨然合为一体,他们都没有身躯,只有长长的脖子和一张狰狞的鬼脸。从周善的角度上看,便是一团巨大的黑气,五条长脖子跟蛇一样蜿蜒着往她这个方向爬了过来。

    常德铭料定她对付不了自己用五行压七煞法养出的恶鬼,而且还被他用煞气养了好几年,如今个个都成为穷凶极恶的厉鬼。厉鬼身上的阴气同风水师身上的阳气乃是天敌,只要阴气过重,风水师的道术就会受到极端的压制,有时候连道术都施展不开来,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周善神色未动,淡定地看着那五个蛇行的鬼头,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是在引颈就戮般。

    常德铭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少许,甚而有点惋惜。他不知道周善出自何门何派,不过她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而且几年前就能反制他一回,说明她真的天赋极高,恐怕如今的华国数遍南北都见不着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了。但是既然不能为他所用反而要阻拦他的路的话,斩草除根才是硬道理。

    他养五鬼是为了帮人求运,却没想到养出的五鬼戾气如此之重,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够完全压制住,即使周善天赋再好,恐怕也过不了这一劫难了。也亏得这几年他对周善的关注,叫他对她的认知不断上升了新高度,是以如今他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常德铭今天注定要失望了。

    那五鬼掀起漫卷的黑色长发,唰唰扭动着脖子瞬息之间就到了周善身边,然后毫不留情地张开五个血盆大口露出细密的獠牙,就想要生啖她的血肉。

    周善身上此时却亮起了薄薄一层金光,把想要入侵她体内的鬼气全部阻拦在外。

    那是功德金光,对于化戾除煞有奇效,不过显然,五鬼的煞气太重,这层功德金光迟早要被森然鬼气给侵蚀。

    从周善身侧突然又飞出了一道红光,血麒麟不耐烦地化成原型扬起兽蹄道:“发生什么事了?”

    它前些时候吃下的灵芝还未能完全吸收,如今正急于炼化,却突然感受到周善身上压制住它的功德之气有了异动,心知外头肯定出了什么事,干脆出来看看。

    它的声音在直愣愣对上那五双阴冷的鬼眼时戛然而止。

    “我、我只是个路过的。”

    说完这句话以后,血麒麟也顾不得自己的本体麒麟镇纸还在周善手上拿捏着,仰天就要往外面仓皇奔逃。

    周善虽然闭着眼睛却也能够感受到一切,她快要被这怂货气笑了,“滚回来。”

    血麒麟哀鸣一声,步子停滞在半空中,回头看了看周善,又看了看五鬼以及廊下站着的常德铭,愣是没敢乱动。

    周善冷冷扫视它一眼,“好好给我待着。”

    血麒麟呜咽了下,垂头丧气地重新化成一团光点,小心翼翼地躲到屋檐下。

    周善深吸一口气,鬼魅于她来说无可畏惧,困住她的是奇门遁甲,当初诸葛孔明以几块乱石就能围困大军,奇门遁甲比她想象中的要麻烦一点,如果解不开,她就动弹不得。

    奇门遁甲由“奇”“门”“遁甲”组成。“奇”是乙、丙、丁;“门”就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遁”是隐藏。六甲遁甲六仪即“戊、己、庚、辛、壬、癸,“ 遁甲”就是九遁,九遁包括:天遁,地遁。人遁,风遁,云遁,龙遁,虎遁,神遁,鬼遁。

    她一脚踩错就入了杜门,真是诸事不宜。鬼为阴,如今她在阴盘之中,也就是鬼遁,鬼遁代表着狡诈和杀机,人应静坐养生,宜静不宜动,一旦动弹就是死。阵法瞬息万变,她必须寻求一丝契机才能出阵。

    但是周善绝对是天底下最讨厌麻烦的人,能够直接动手解决的事情,她就不想去动脑筋。

    为什么要辛苦去算出阵的契机呢?把这奇门遁甲毁了不就得了?

    周善再度睁开眼睛时,漆黑的眼珠里乌压压的俱是冷静。

    常德铭看出了她的打算,不由冷笑一声,“我奉劝你少打点歪主意,这个阵法由我同门八人合力设成,你想破恐怕——”

    他话音未落,突然就跟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剩下的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周善面无表情,以法力牵引黑色匕首,带着破空之声迅疾地往廊下飞去。

    常德铭急忙伸手阻挡,却发现自己催动的法力在对上匕首上的道法时如泥牛入海,不见丝毫踪影。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那把通体漆黑的匕首,径直没入了……他手上牵着的那个小女孩的眉心。

    女孩甚至来不及出声,当场气绝身亡倒地。

    那柄匕首杀了女孩以后又自行飞回周善的手上,只在女孩的额头上留下一个乌黑的血洞,直接从眉骨凿透,奇怪的是没有丝毫鲜血流出。

    常德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居然杀人?”

    他当然不是为杀人这事所震惊,而是被周善杀人这事给吓到了。他对周善并非一无所知,自然清楚此女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于仁慈,路遇不平都要上前插手,所以他才肆无忌惮地把阵眼设在了一个孩子身上,料定周善哪怕看出了阵眼所在都会下不了手。即使五鬼无法杀了她,她也会被奇门遁甲困住一辈子。

    他怎么也想不到,周善居然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杀了这个孩子。

    女孩身死,阵法当即崩溃,被困住的周善一飞冲天,伸手随意一拂,形成一个巨大掌印恶狠狠地往五鬼身上拍了过去。

    被常德铭寄予众望的五鬼重新化成滚滚黑烟,往周善身上蔓延而去。周善收势时只有小拇指的一小部分裸露在外,沾惹到了这种黑烟,那一小部分上的皮肤瞬间就没了,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周善由掌换回食指,往眉心红痣抠了抠,一本金色大书突兀地出现在农家小院中,上面浓郁的功德金光几乎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看到这情状,常德铭也懵了。

    他自恃五行鬼身上的阴气无人能敌,周善身上原本那点功德金光也是不顶用的,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周善这十几年来,绝大多数行善积德所攒下的功德金光,居然全部存到她眉心的《道德经》里。

    她身上的同《道德经》里存的,其实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阴盛阳衰,五鬼才能杀了她,如果反之,那这五鬼……常德铭脸上不由冒出了涔涔冷汗,七八年了,他用风水秘法杀了整整三十五口人,好不容易养出的五行鬼,难道就要毁在这里吗!

    在那团浓郁的功德金光照射下,五行鬼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原先还张牙舞爪的黑气此时此刻如同受气小媳妇一样,委屈巴巴地竭力缩在《道德经》所覆盖不到的那个小小角落。

    看到五行鬼如今已经丧失了全部威胁,周善倒也不急着动手,先行回答了常德铭原先那个疑问,“你真当我眼瞎看不出这孩子早就是个死人?没想到你正统玄门出身,好的不学,去了苗疆不学苗医济世救人,净学些苗巫手段来祸害他人,无可救药!”

    常德铭听到这话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一样疯狂地笑了起来,“济世救人?现在玄门黑白不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个傻子,能吃香的喝辣的偏偏要去救人?自己家里人都还苦哈哈过日子,你济的哪门子世救的哪门子人!”

    周善冷淡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真是执迷不悟。”

    常德铭是南门弟子,又学了苗巫,犼毒同当初的尸油炼蛊都是他从苗疆偶然得到的宝贝。想要操控有意识的活人,凭他的修为还办不到,他最多只能操控行尸,当然,犼毒可以让他操控活人。

    但是犼毒极其珍贵,那两副犼毒他本都是用来准备对付周善的,结果在看到傅其琛身上的潜力以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用一副犼毒来收服傅其琛为自己所用。无论如何,珍贵的犼毒都不可能浪费在一个小小孩子身上。因而,常德铭买来了一具女孩的尸体,在孩尸体内注入生气,使之行动如常,看不出是个死人模样。

    他这个法子可以说十分恶毒,如果不是周善见多识广,五感又极其通透隔着老远就嗅到了女孩身上那一丝淡得不可思议的死气,她恐怕还真以为这孩子是个活人,不敢动手。

    想来也是,奇门遁甲是何等巨大的能量,想用活人做阵眼,恐怕阵眼未成那人就已死了个通透了。周善想不明白,做个坏人就这样有吸引力吗?凭借常德铭的功力,他根本不用做什么,只要摆摊等人上门,这辈子就吃喝不愁了,为什么偏偏祸害旁人?

    常德铭看出了她的心思,桀桀笑了几下,“你懂什么?我辛辛苦苦学了二十多年的道法,超过了无数老怪物就是想要自由,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为什么要跟你一样傻乎乎地被框定在好人这个界限内!”

    周善冷着脸伸手虚虚一抓,角落里的五行鬼顿时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黑烟逐渐开始变淡,有些寡白的死气从黑烟中剥离出去。

    常德铭俊美的脸上划过一丝恐慌,却很快就被他掩饰住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个竹筒,拍了拍竹筒的底部,“疾,回。”

    被《道德经》给压制住的五鬼瞬间遁地,拼命挣脱功德金光的束缚化成黑点飞回竹筒中。常德铭握着那个竹筒,俊秀的面庞上全是疯狂,“死人你敢杀,活人你还敢不敢杀!”

    他抬起竹筒,掐住身侧傅其琛的嘴巴,把竹筒里的黑水往傅其琛的嘴巴里死命灌了进去。然后端起那碗鲜血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噗地一下往傅其琛的脸上喷了满满一口鲜血。

    有时候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显然常德铭的疯狂也已经有点出乎周善的想象了,“犼毒、尸油蛊、五行鬼,我平生三大杰作都在这小子身上,如此制成的尸王,大罗金仙来了都没辙。”

    犼毒会让人变成僵尸,而傅其琛又吞下了五行鬼,他还有阴阳眼,多种因素夹击之下,傅其琛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连常德铭自己都不知道。

    常德铭的笑容让周善看得十分不舒服,“你一直护着他,现在舍不舍杀了他?”

    说话间,傅其琛的身躯猛然暴涨了几分,结实的肌肉撑开衣物,浑身上下只留下一条裤衩子,他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黑色的藤蔓诡异地遍布全身,他的眼里已经没有眼白了,全是森然的黑色,然后仰天发出一道粗狂的嘶吼,那吼声震得老房子屋顶上的瓦片都哗啦啦掉落下来。

    常德铭的手上出现了个摇铃,他拿着摇铃哐哐摇了几下,伸手疾指周善,“去。”

    傅其琛从廊下一跃而下,直接扑向在院子里站着的周善。

    周善不敢大意,也不想伤了他,就掏出蛇筋制成的软鞭,咬咬牙就往他身上抽去。

    抽在寻常人身上至少会诊断骨骼的鞭子抽到他身上时,只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子。

    周善又施法来挡,但是诡异的是,法力对他来说也已经失去了作用。直到这时候,周善才咬了下嘴唇,罕见地露出点急躁。

    傅其琛却不留情,十指如锥,挥出利爪就要朝她面门上拍去。

    常德铭看到这一幕,摇铃更甚,这方天地里顿时全是叮铃铃的铃声,“干得好。”

    他几乎就要大声喝彩了。

    但是傅其琛长着利爪的手掌却在离周善面门处一厘米左右的地方停滞了。见状,周善悄然收回了呈黑虎掏心状伸出的爪子。

    常德铭愣了一秒钟,继续摇晃铃铛,“快点。”

    傅其琛非但不进攻,反而扭头往他手上的摇铃看了眼。常德铭再傻也知道又出了变故,干脆心一横,咬破食指滴了十几滴鲜血在铃上,又拿起桃木剑扬起招魂幡开始作法,“五鬼听我号令!”

    傅其琛终于动弹了,还不等他高兴,却看见傅其琛是往他这边飞扑过来。

    他的嘴巴里还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一掌大力挥下,震碎了常德铭手上的铃铛。

    常德铭被他掌风的余劲震到胸膛,还没反应过来就口吐鲜血昏迷过去。

    傅其琛扭头看了周善一眼,周善不知何时也已经逼近他身前。

    傅其琛的脸上全是刚刚被吐上的鲜血,手上也有,呆呆地往前伸出手,往周善的脸颊上抚摸了下。

    他的手心很温暖干燥,明明是双少年人的手,却仿佛带了种能够叫人安心的魔力。

    傅其琛僵冷的脸上挤出了个生硬的笑容,如果那可以称作是笑容的话。周善看到这个笑容时,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熟悉之感。

    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可是还没等她想清楚就看见傅其琛再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一掌拍向自己的天灵盖,从他的头部溢出大量的鲜血,从额头一直流到胸膛,他却没有倒下,而是怒睁双眼,软倚在柱子上,余下的那只手掌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指甲已经深深嵌入到木头当中,不知生死。

    “傅其琛!”

    少女尖细到快要破音的嗓音打破了最后那点遮羞布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