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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獬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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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西装革履,即便已经是奔三的人,他也依旧英挺。他开一辆雷克萨斯,停到了一边的百货商店门口,然后绅士地将副驾驶的车门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孩,轻轻地挽上他的胳膊。

    那个男人是秦英悟,罗雪衣结婚证上另一半的名字。

    三个人的距离只有十米。

    秦英悟抬头也看到了对面的罗雪衣,目光交错,他也是一愣,继而转过视线,就仿佛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一样。

    心脏剧烈地绞痛。

    这么久了,罗雪衣也不傻,当然猜到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只是亲眼见到时,依旧有着切肤之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罗雪衣沉默地看着,看着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孩一脸亲昵地挽着秦英悟,迷茫地左顾右盼。她的眼睛真大啊,睫毛轻轻一刷就那么长,眼角也没有鱼尾纹,皮肤吹弹可破,就像饱满的水蜜桃。

    你们站在一起真般配。

    可是你们凭什么般配呢?凭什么呢?

    “你们认识?”迟钝的漂亮女孩终于有些意识到了不对劲,小声地问着秦英悟,口吻里带着难以置信。

    是啊,换谁都难以相信,明明是天壤地别的两个人,一个是金融界的精英,另外一个……罗雪衣低着头看看自己,还穿着肮脏的便利店制服,头发乱蓬蓬的到处乱翘,一双手粗糙得都快走形了,还有呢……还有这十斤打折的大米,都像是在嘲讽自己一般。

    “哈哈哈哈……”罗雪衣忽然大笑起来。

    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早就没有了,那她究竟怕什么呢?

    罗雪衣疯了一样冲向秦英悟,想要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可是女人的力气怎么能和男人相比?她的手被轻易地抓住,然后一个反手就被甩在了地上。

    “你不要太过分!”秦英悟说,“我不想在外面打你。”

    过分的究竟是谁?

    罗雪衣脑袋里的弦断了,她转而看着那个将丈夫从她身边勾引走的女孩,狠狠地瞪着,终于尖叫一声扑了过去。

    六

    雪还没有散尽,这个世界银装素裹,没有人看得到白雪下的阴暗。

    罗雪衣躺在雪地里,睁着眼,视线一片模糊。

    高跟鞋踩在她的脸上,似乎也没有感觉了,如果能继续睡下去就更好了。

    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没有关系,反正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腰上不知道被踢了多少下,她听到那个女孩哭喊着“脸被疯婆子划花了”“破相了”,忽然就觉得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才逐渐安静下来。

    她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衣服被雪水打湿了,体温太低反而没有了感觉,直到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她才意识到自己太冷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令她不由自主地哆嗦,停都停不下来。

    隐约看见了连帽衫下那张刚毅的脸,是獬豸。

    “你没事吧?”他有些急切地问道。

    罗雪衣冻得说不出话来。

    秦英悟冷笑一声:“罗雪衣,原来你也早就在外面养男人了,咱们俩半斤八两,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闭嘴!”獬豸站起来,一拳就将秦英悟打倒在地,后者两眼一翻,直接晕厥了过去,女孩在旁边哭哭啼啼着喊救命。

    獬豸打横抱起罗雪衣,一步步走出去,罗雪衣却拉拉他的衣服,獬豸不解,罗雪衣只好抖着唇说“米”。

    即便是这种时候,她依然惦记着那十斤打折的大米。

    獬豸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转头回去,将装大米的小车子一起拖走。

    罗雪衣觉得有点困,在獬豸的怀里渐渐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獬豸在她的耳边问:“你恨你丈夫吗?”

    她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杀了他。”

    獬豸又问:“你丈夫是恶人吗?”

    “你都看见了,这世界上还会有比他更恶的人吗?”

    罗雪衣的双眼中泛着泪光,目光决绝。

    七

    冬日的深夜总是特别的寒冷。

    罗雪衣在雪夜中看见一闪而过的黑色影子,但她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玩着数字拼图的儿子身上,并没有在意。

    獬豸在午夜疾走,他穿黑色的连帽衫和工装裤子,戴上帽子后,就很难看清他的容貌。他跑得极快,几乎可以带起一阵风,就如同一条黑色的闪电一样。

    闹市区的高楼鳞次栉比,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不会有人去关注这样一抹身影。

    在这座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段,到处都有游客拿着相机照相,獬豸就从那些人的身边穿过,然后走进了那幢如同珠宝一样灯光璀璨的大厦里。

    全透明的电梯里,獬豸透过玻璃的反光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如同这浓烈得化不开的夜色一般黑暗。

    他已经在人间游荡了足足两千年,过去他时常以原形示人,他的体形如牛,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长有一角,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一旦他怒目圆睁,发动妖力,就能轻易地辨出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他吃恶人,护好人。他是正义、是律法,是人人敬畏的神兽,而不是现在这样。

    可他已经很久无法使用妖力了,听说是因为人间架设了封印妖力的结界。

    但这些都无所谓,他会以他自己的方法惩恶扬善。

    七十楼到了,虽然是深夜,但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加班的人依然很多。

    獬豸扭开玻璃窗开关,轻轻松松就从窗口攀爬了出去。他沿着空调的轨迹飞快地往另外一边跳跃,然后抛掷了套着绳索的钩子,待挂在了这一层楼的窗沿后,向楼下跳了下去。

    数秒后,他就从空隙处窜入了六十九楼灯光昏暗的办公室。

    秦英悟原本趴在桌上打盹,七点喝的咖啡早已经失去了作用,被声音震醒的他不明就里,环视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什么异状。

    下一刻,却是险象环生。

    锋利的刀刃抵在了他的脖颈大动脉处。

    秦英悟的腿一下子软了,他以为自己遭遇了抢劫,立刻颤声道:“我给你钱,我把钱都给你……不要杀我。”

    男人低沉的声音却自后方传入他的耳朵:“你有罪。”

    秦英悟不解:“什么罪?”

    “你挪用公款、贿赂官员、背叛妻子、虐待妻子……”

    秦英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你是谁?”

    “我是獬豸。”

    “没听过。”秦英悟冷笑一声,“你想怎么样?”

    “你认罪否?”

    秦英悟却道:“我为什么要认罪?”

    獬豸似乎也不生气,只是冷冰冰地说道:“秦英悟不认罪。”

    秦英悟觉得莫名其妙,刚想张口说些什么,话却堵在了喉咙口,什么都说不出了。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口冒出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伸手去摸,才发现那是刀尖,鲜血像花瓣一样在他的白色条纹衬衫上迅速地向外盛开。

    他短暂的一生在他的眼前迅速地倒带,那是走马灯。

    秦英悟倒在柔软的咖啡色地毯上,打翻了手里早已空了的咖啡杯,因为失血,他渐渐地蜷缩成了一团。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嘴里轻轻喊出了一个名字。

    ……雪衣。

    獬豸回头看了一眼逐渐变冷的尸体,转身离去。

    八

    林志生打了一个哈欠。

    在听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一直都保持着头靠在窗边的姿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拿包里的苹果砸他,指责他不尊重人、性格孤僻、缺乏互动精神。

    我以为他根本没在听,所以也兴致缺缺,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结果林志生却突然转过头来,特认真地跟我分析道:“你刚刚说的这个故事,总结起来不就是恶有恶报吗?起承转合都太平淡了,一点儿起伏都没有,撑死了算是个三流言情剧,你再给我交代下男女主角后来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就成了。”

    我被他逗乐了:“原来你听得挺入戏啊!”

    “那是。”林志生挤眉弄眼道,“你的故事再无聊,也好过背后那个妈妈给小女孩儿读故事,《海的女儿》都读三遍了还不肯罢休,更厉害的是那小女孩儿泪点也特配合,听那么多遍了还哭个没完。”

    我真后悔早上只洗了一个苹果出来,不能砸死林志生为民除害实在无言愧对广大群众。

    林志生忽然看着我笑:“看你这个样子,故事是不是还没有结束?”

    没错,这件事当然不只是这样简单。

    九

    再一次在便利店里见到罗雪衣的时候,獬豸发现她比往日更加憔悴了。

    如果说以往她尽管疲惫,却还有着一口气支撑的话,现在的她,已经连最后一点儿灵魂都失去了。

    她非常忙碌,丈夫的后事都要她一手张罗,如今物价飙升,买一个墓地都要好几万,这些经济压力几乎将她完全压垮。

    见到獬豸的时候,她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子,轻轻地点点头。

    “还好吗?”獬豸这样问道。

    罗雪衣浑浑噩噩地摇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的事情。

    丈夫被杀了,警察说凶手是从窗户外跳进去的,但那可是六十九楼,怎么看都不合理,警察说可能是习惯高空作业的工人,但那些日子这幢楼也没有工人进出。

    更让人绝望的是,现场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监控录像也没有拍到可疑的人物,她结婚七年的丈夫,就这样被人不明不白地残忍杀害了。

    她埋怨警察的不作为,谈到嫌疑人的时候,她的目光中露出了凶狠的神色。

    “如果让我知道凶手是谁,我一定会亲手杀掉他!”

    獬豸忽然有些站立不稳。

    他不解地问道:“你不是很恨你丈夫吗?”

    罗雪衣像是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獬豸,瞪大了眼睛,露出了大骇的神色:“我从来没有希望过他死。”

    獬豸有些不解:“可是……”

    罗雪衣的眼睛迅速蒙起一层水雾:“尽管他对我不太好,但他还是我丈夫,我们在大学里就恋爱了,经过那么多风风雨雨……究竟是谁,要拆散我们两个……”

    罗雪衣忽然抬起双眸:“我恨他!我恨凶手!我要把凶手碎尸万段!”

    她目光里的仇怨不是假的,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獬豸说不出话来,他不住地退后,不小心撞上了货架,抖落了不少货品,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对不起。”獬豸急忙蹲下去捡,然后落荒而逃。

    十

    听说獬豸费了不少工夫,才打听到妖怪鉴定处这个地方。

    进门他也不敲门,我明明反锁了门披了件衣服睡午觉,结果就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姑娘,能给我做个鉴定吗?”

    我吓得差点儿给他跪下。

    我的姑爷爷欸,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獬豸这个妖怪,妖力并不算特高,但胜在名气大,中国上下五千年,对它心存敬畏的可不少。不过现在大家都爱叫它“独角兽”,还老和西方那种头上长角的马混淆在一块儿。

    而他的妖怪异秉更是令人闻风丧胆,一瞪就能辨忠奸,恶人的灵魂被吞吃入腹,而善人就会得到护佑。我虽然觉得自己算不上罪大恶极,但扪心自问也算不上什么好人,所以我也怕他。

    而且祖宗传下来的天师笔记上也写过这么一句话:“獬豸,可恨!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油盐不进,不可理喻,我天师后人不许搭理他!”字还是用朱砂写的,我爸爸那一辈觉得过去用来当笔记的宣纸时间久了不便保存,就用红色圆珠笔原样描了一遍在本子上,完好无损地将这份不明就里的愤怒保留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獬豸和前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是悠着点来的好。

    獬豸将之前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他说自从不能使用妖力,就一直凭借肉身维持着正义,每次都会观察许久,以肉眼判断善恶,然后伸张正义,尽管速度很慢,但他依然没有放弃。

    我心里一凉,问他这几年杀了多少恶人。

    “一十三人。”

    妖怪杀人,在国安十八局是判定为一级重罪的,更何况他已经杀了这么多人,魂飞魄散还是轻的。

    我问他:“你可知道人间已经有法,并不需要你来杀人?”

    他却昂首道:“若我有了妖力,我定能明察秋毫,胜过法典!”他虽然食古不化,却还是有他的骄傲。

    我没有再多言,只是告诉他:“如果我给你做了鉴定,你或许马上会被处死,杀人的妖怪,历来是不会留的。”

    獬豸却道:“我已经活了那么久,自然不会怕死。”

    我闹不明白,“你这样莫名其妙送命,真的值得吗?”

    “小姑娘,你还是太年轻了。”獬豸看着我说,“有生在世,图的是一个明白,明明白白活着,明明白白死去,若是稀里糊涂,活着也和死了没两样。我现在不明白,所以我想分出一个善恶来,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做错了。”

    我最烦别人叫我小姑娘,嗤他:“这不是善恶的问题,只是你不了解女人。女人就是这样,她可以恨老公恨得要死,可以打他责骂他,却不允许旁人动一下手,这叫护短徇私,这就是人性,你是妖,你怎么懂呢?”

    獬豸沉默了。

    我叹口气,告诉他:“你可以躲回妖界的,起码可以保命。”

    “我回不去了。”獬豸看着我说,“我必须知道孰是孰非。”

    十一

    又下了一整天的大雪,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白。

    秦英悟的丧礼,来的人并不多,现在也差不多都走完了。

    罗雪衣抱着丈夫的遗像,穿一袭黑色的套装,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没想到此情此景,她还是哭泣不止。

    獬豸走近了些,双目圆睁,深深地看了罗雪衣一眼。

    前尘往事在他眼前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浮现出来。

    他看见罗雪衣出身显赫,名门千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口衔金汤匙长大,弹得一手好钢琴,又长得标致,走到哪里都颇受欢迎。

    她自小登台无数,从小到大都是文艺骨干,每次表演都少不了她的压轴。

    大学里,她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就是被傻头傻脑的秦英悟给逗得不行。她一开始百般刁难他,说要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千纸鹤,还要他在寝室楼下点满一百个蜡烛,做成一个爱心,她才会考虑是否接受秦英悟的追求。

    秦英悟消失了大半年,她以为是他被吓退了,哪知道第二年的情人节,她被室友的惊呼吸引了过去,才看见楼下真的出现了爱心形状的一百个蜡烛,爱心里铺满了厚厚一层千纸鹤,只看见翅膀叠翅膀,数都数不清。室友们笑话她,说她光是要点千纸鹤的数量就要好几天。

    罗雪衣穿着睡衣就奔下去了,秦英悟依旧傻头傻脑,抓着脑袋说:“对不起,我叠了五千个,实在来不及,所以请朋友帮忙了……”

    她急忙用手捂住了秦英悟的嘴:“笨蛋,这种事情不用说出来啦,善意的谎言是被允许的。”